距上次進京,已經十二年了。
聽起來像是武俠小說中漂泊四方的落拓俠士口吻。不過確實是我乘火車抵達北京時心裡小小的感嘆。套句老話,“光陰如白駒過隙”,很多時候不曾想到,要重遊舊地竟需隔上如此長久的時間。記得初次進京,呃,並非為了趕考,而恰是從聯考中解脫之後,偕同家人隨旅行團四處觀光。當年台灣旅行團的水準想必諸位也甚為了解,不就是馬不停蹄地走馬看花嘛。在北京停留的時間頗短,故宮,八達嶺長城,天壇,頤和園等旅遊名勝倒都是去過了,對於京城街面上的光景卻是無半點印象。也許這和當時年幼無知也有些關聯吧。至於那些名勝嘛,北京故宮內的館藏珍寶遠不如台北故宮,建築反正我沒多大興趣。萬里長城去登過了,還過了那個什麼“不上長城非好漢”(是這樣說的嗎?)的牌子。頤和園內園林勝景的匠心巧思是沒能觸動我半根麻木不仁的古典美學神經,只覺得人多得像下餃子似地,恨不得拔腿就走。初次京城遊便如此這般草草收場了,也沒激起啥思古之幽情。
“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啊不不,沒那麼嚴重。只是此次重履京城,雖不能說是恍如隔世,但確確實實和當年已非同一人矣。面目依稀,腦子裡轉的花樣卻已大大不同,可說是從古典力學進步到了相對論。閒話休提。且說步出火車站,還沒來得及分辨東西南北,就由父執接上“的士”,一路直奔下榻的旅館。順便插一言,隨團旅遊的唯一好處,就是可用不甚高的代價住到五星級的飯店。像我們這種萬里獨行的散客,只好用全價去住三星賓館了。偏生這賓館又是吃公家飯的,於是那星星不免再打上些折扣。好在此處緊鄰北大,對我們來說尚稱方便。
說到北大,可是其名如雷貫耳,仰之久矣。不過由於抵埠時已是午後,旅館又闢處校園西南隅,當日便僅止於入校內近南側之餐廳覓食。所經之地正值大興土木之際,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步步荊棘…不,碎磚石,怎一個亂字了得。打量一番之後,發覺即使撤了圍籬雜物,也生不出什麼堂皇氣象來,不免滋出些小覷之意——原來北大校園不過如此,還不如台大呢。這話在隔日便知大錯特錯矣。
次晨,是個白雲在藍天上飄蕩的好天氣。略用過些早飯後,便信步由南向北踱去。在擁擠雜亂的大樓間轉了幾轉後,豁然開朗。只見眼前一塊青翠的大草皮,上有小石板路蜿蜒而過。草地兩側是整排的中式建築,分成一進一進的小宅院,每個小院內都是花木扶疏,十分清雅。經高人指點後得知由此向北為原燕京大學故地,現在所見的兩排房舍為文學院所在地,各宅院內即是各系所分門而居。那燕京大學本為美國所設立,“解放”後遭拔除,校地歸北大使用。念及此處,不禁佩服當初美利堅帝國果然氣勢恢弘,作為文化侵略陣地的大學校園規劃得如此美侖美奐,教年輕人不心悅誠服也難。繼續前行,不一忽兒就到了未名湖畔。啊,那是當年多少騷人墨客,熱血青年徘徊留連之處啊!碧綠的湖水倒映著岸邊垂柳,那柳絲在微風中飄蕩,輕輕地拂過水面引起小小的漣漪。恰似湖邊清秀佳人細細的髮絲,柔柔地掠過那桃花般的面頰,和那小小的梨渦。岸邊的石舫,載著傾心相戀的才子佳人,彷彿就要在這溫暖明亮的晨曦之中航向湖中心了…呃,新文藝腔好像用得太過了,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不過也許當初二、三○年代也就是這麼回事吧。可惜我在湖畔沒瞧見什麼桃花般的清秀佳人便是了。又蒙高人指點,此處稱燕園,本是大清某王府所在地。湖畔尚有曲徑通幽,有如置身森林步道一般。想到台大的“醉月烏龜鴨子池”(啊,多了幾個字),實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光憑著這個校園,北大學生就可說是全中國最幸福的學生了吧。
北京的重要旅遊點,好像都跟王府皇家脫不了干係。這一日來到雍和宮,主要是慕宮內那尊大佛的名而來。當日並非週末假期,但仍是遊人如織。進門後一條筆直氣派的銀杏大道通向第一進正殿。由於我對中國建築園林及廟宇並沒什麼研究,所以搞不清到底哪一進的正殿才是最要緊的。雍和宮原是雍正在當親王時的王府,乾隆年間改為喇嘛廟。以整個王府的基地配置來看,雍和宮並不算寬敞。府內大部分的面積都是建築物及夾在其中的院落,沒有湖啊池的,也沒看見什麼假山花園之類的(至少在開放觀光區域內是如此)。不知這是由於雍正的儉樸個性所致,還是當時親王府的規制便是如此。當然啦,這裡說的“儉樸”也是相對性的,宮內建築仍是雕樑畫棟,華麗非凡(前幾年重修過,寺內還有塊功德碑記述此事)。漫步過四、五進院落(數字記不清了),隨意在各進正殿觀看了一下,終於在最後一進的大殿內找到我久仰的彌勒大佛。據殿前解說牌所述,此佛像地下基座深八公尺,地面上像高十八‧八公尺,由整根巨大的白檀香木雕成,已列入金氏世界紀錄。當初是達賴六世為答謝大清朝廢藏王,完成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特地將此深山神木千里迢迢從西藏運到北京,雕製成像(彌勒佛代表未來,不知當初是否有展望西藏與大清帝國未來之意),再在其上建佛殿。仰望大佛,表漆金光燦然,面目英俊,神態威嚴而充滿青年般的活力,確實是代表未來的極佳表徵。佛身所由出的白檀香木也可說是大自然的奇蹟。如此高而粗的巨木,樹齡怕不有幾千年吧。而長到這般大的樹木還能保持中心堅實不空,更是百中難逢其一。我雖非宗教信徒,但想如此神木,被人發現後只有兩種命運,一是繼續生存而被當成神明膜拜,二是砍下來後雕成神像。其他無論製成什麼,都不免是對神木的褻瀆吧。
除了正殿供奉的神明,側殿內部分設有藏傳佛教文物展示。其中一處有各世達賴喇嘛及班禪大師之生平介紹及肖像。其中又一張照片,是當時年紀均約為二十左右的達賴十四世(現任)與班禪十一世(還是十世?記不清楚了,總之是前幾年過世的那一位)和毛澤東的合照,三人看來相談甚歡。而諷刺的是,在達賴十四世的生平介紹中最後四個字卻是“叛逃出國”。政治之無常與虛偽便是如此吧。寺內展示的小幅“唐卡”甚多,每次我看到這些畫作都不禁讚嘆那些喇嘛藝術家的耐性和執著,能製作出這般無比繁複而美麗的藝術品。我覺得在過去無論中外,只有宗教畫才能讓藝術家耗盡時間與精力,完成那些精緻到近乎完美,且能感動人心的作品。因為創作的原動力是虔誠的信仰和對之奉獻的精神。在這個缺乏信仰(宗教或非宗教)的時代,所謂藝術經常只是譁眾取寵的工具罷了。
步出雍和宮,為了省幾個“打的”的錢,便向南走到最近的大街搭電車前往什剎海。老實說我連什剎海的正確位置都搞不清楚,因為地圖上只有北、中、南、前、後海,沒有什麼什剎海,只好碰碰運氣了。行車到了鼓樓附近街面上便擁擠不堪。說到北京的交通,也是一絕。馬路幾乎都是又寬又直,車輛雖多,比例上也不見得多於台北,但塞車的情況卻遠遠過之。追究原因,大概也不外兩點:交通設施規劃失當及人車不守規矩。其中第二個原因又受第一個的影響。北京市可用幅員遼闊來形容,環城道路已由二環(舊城區)建到了五、六環,可是地鐵卻只有繞著二環的一圈及貫穿此圈的一條東西向路線。雖然目前正在興建的一條輕軌(地上)即將完工,但涵蓋區域也不算廣。一個大城市是否真正現代化,要看它的大眾快速運輸系統是否完備。不知在2008年奧運之前北京市是否規劃有將完成幾條輕軌路線,以目前的狀況而言是絕對不夠的。北京不論行人或駕駛都沒有什麼遵守交通規則的概念(不過這好像是大陸所有城市的普遍現象),行人亂走,車子亂開。只要沒有公安的地方,逆向行駛也無所謂。在台北開車已經夠難的了,但我還有勇氣試試。在大陸絕對是打死我都不敢開。連坐在計程車內都經常覺得心驚肉跳。中國人沒有法治觀念的舊文化,再多的改革開放也未見得改的了。
言歸正傳。在地安門下了車,左顧右盼,似乎此地並非熱鬧的城區,街旁商店絕大多數是一層樓建築,頗有些雜亂﹔又沒有緊鄰什麼湖海邊,不禁略略有點手足無措。不得已從背包中拿出地圖來,像個傻瓜似地在路邊查看。抬頭再在四週打量幾眼,發覺引起雜亂觀感的肇禍者是那些大小不一(“小”是相對而言,實際上該說“大”,“很大”與“巨大”),顏色俗艷到張狂的塑膠廣告招牌。塑膠招牌下面其實是傳統黑瓦白(灰)牆,質樸可愛的民房。除了沿街一排房子被招牌改頭換面了之外,朝巷弄內望進去,還是一派傳統風味。如果能把那些招牌整頓一下,可以還原成充滿中國風味的商店街。不過說了也是白說。N年前就有人建議把台北街頭的招牌作統一的規定,可使市容大大美化,結果多年來依然故我。傳統觀念中比“大”就好,輸人不輸陣,重量不重質的思想遺毒根深蒂固,恐怕比被重金屬污染的土地還難清理。話又說回來,反正這片胡同不久之後大概也會像其他地區的胡同一樣,被拆個乾淨改建成高樓大廈。傳統不傳統,品味不品味,也已經不重要了。
依著地圖上的方向走啊走,終於來到一處湖邊,但仍搞不清楚是哪個“海”。只好沿湖繼續走,漸漸出現了傳聞中的三輪車,大部分載著狀似外國遊客的物體成群結隊地在街道上穿梭。此時我的腳已痠得不堪,只想盡快找到車伕停泊的地點,也招輛車來坐坐。轉過了一個街角,忽然聽到一聲“要坐車嗎?”,簡直如仙樂綸音一般。一問價錢,不免有些躊躇。不過那位仁兄看來是個體戶,非車行中人也,還可以略殺點價。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這便在北京名胡同間穿行起來了。車伕先生還兼差導遊,一邊踩著三輪車一邊不時回頭向我解說所經之地的特色。什麼形狀像煙袋的稱煙袋胡同,北京最長的胡同是鴉兒胡同…等等。我坐在車上,悠悠然地在窄窄的胡同和夾道綠蔭下搖晃前進,別具一番復古清趣。不時看見胡同旁有些房子粉刷修整得煥然一新,覺得好奇,便問那車伕先生。得到的答案頗出我意料之外。原來那些不是什麼舊房整修翻新,是豪富新貴所建的新宅,只不過樣式顏色仿古,再加上朱門深鎖,從外面看不出裡邊的富貴氣象罷了。經過某朱門時,他還告訴我,這是鄧小平女兒所蓋的幾個億(人民幣唷!)的豪宅。又經過某個門,說是當年大清某親王府,現在住著某元帥﹔又某區別稱元帥胡同…諸如此類的。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在這個北京的胡同示範區裡,在同一條胡同上,就可能左側是深似海的侯門,右邊是擠了幾十戶人家的大雜院(就是那種“解放”後把大戶人家的宅院充公,再分給幾十戶平民的產物)。不知那些擠在大雜院的人家,對“富貴逼人”這個詞兒,是否有比旁人更深刻的體認呢?更好玩的是,當我們行經一處路段,車伕先生特地叫我看不遠處的水邊,有簇新的亭台樓閣。我以為又是什麼名勝旅遊點,卻原來是北京前市長陳希同的兒子所開發的(當然是透過官商勾結,貪贓枉法等等所有你可以想到的手段)豪宅區。結果陳希同因貪瀆被捕之後(是否判死刑我忘了),這塊豪宅區也被查封起來,至今沒人敢動。據稱事發後有人提出是因為這塊地風水不好,才搞得陳希同(或他兒子?)七零八落的等等事後諸葛的言語。這樣一來更沒人要碰這不祥之地﹔於是落得個既不能拆,也不能賣,好像只助了北京人的談興。
在這條“胡同遊”路線上有三個較重要的觀光景點:宋慶齡故居,恭王府和梅蘭芳紀念館(故居)。第一個停駐點是宋慶齡故居。對於這位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共同的國母(雙重承認,大不易吧?)我還是頗為尊崇的。於是帶著一顆“感恩的心”,買了十塊錢的門票入內參觀。宅區內有一水道繞行四面,主要的幾進院落就座落在由水道環成的四方島上。當然外面免不了有迴廊,噴泉等。整個庭園雖然不大,但頗為氣派。看了解說牌才知道,原來這裡早先是清朝大學士明珠的宅第。順便一提,在北京遊玩了幾天,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新中國的權貴們,還是要住在舊中國權貴遺留下來的宅邸裡。不知這和文化傳承有無關係?不過在這裡提出此種言論似乎對宋慶齡有些不敬,此非我本意也。回到故居本身,現在大部分廳堂都改為文物陳設和宋慶齡的事蹟介紹。宋氏以一介女流,在動亂的時代投身救國大業,為人民奔走呼號,贏得舉世尊崇,確是成就非凡。但對一個美麗女子而言,青年守寡,膝下空虛,奔波一生,究竟屬幸或不幸,卻已無法倩當事人解惑矣。
離宋氏故居不遠處便是恭王府。還沒抵達目的地,車伕大哥便殷殷叮囑,恭王府的門票有五塊錢和六十塊錢兩種,要我去買五塊的就好。當然本來不用他吩咐,我也不會凱到去買六十塊的門票。不過這價差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原來六十塊內包含了品嚐王府茶點,聽王府戲等等精緻的淘氣。還好我並非什麼“蓋高尚”的人士,不去享受那些王府級的尊榮也無大礙。一進門就覺得背脊有些發涼,因為人實在太多了(N個旅行團,本地和台灣的都有),而我不巧有擁擠人群恐懼症。但既然來了,只得勇往直前。各團導遊小姐先生們的擴音器有時候代替了解說牌,傳達一些訊息到我的耳朵。現在的恭王府,最早原是和珅的府邸﹔和珅被抄家後不知轉了幾手,後來賜給了恭親王奕訢。但這到底是咸豐御賜的,還是慈禧給的,就搞不清楚了。府邸的規模大概是和珅奠定下的,後來奕訢又加了多少東西我並沒去考證,只有園內的一段仿長城,中間還有個城門上書“榆關”二字(據說是山海關的舊稱),可以確定是恭親王所建。初見這段長城時我有些訝異,因為在私人園內建這種東西感覺上好像會犯皇帝老兒的忌。根據解說牌的講法是因恭親王思念關外的家鄉,才在自個兒園裡來上一段長城。雖說不能盡去我心中疑慮,不過想想咸豐死了之後,也沒人能把恭親王怎麼樣,所以他在府內怎麼搞大概都無所謂吧。
恭王府內的造景非常複雜,到了讓我對園區的大小都得不出個清楚概念的地步。層層疊疊,前前後後的假山弄得像迷宮似地,可每一塊假山上的石頭都錯落有致,沒一塊的位置不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順著假山間的小徑走,有時會進入個人造山洞,走出來就看到另一間或華麗或清雅的房舍,又或是通往另一進宅院的月洞。這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手法頗引人入勝。園內迷宮般的設計,我想原本的用意即是要讓園子感覺上比實際面積大很多(不過本來實際面積也比明珠的府邸大多了),就像小腸壁上的皺褶絨毛是為了增加表面積和吸收力一樣。在府裡晃沒兩下,便深刻體會到“權傾一時”可以得到的種種好處。也許是人同此心,在小舍廊廡之下還設有照相點,為遊客準備了龍椅、皇袍、頂戴,讓這些凡夫俗子過過當皇帝皇后貝勒格格的乾癮(所有北京市的皇家園林內都有此項服務喔!有的還是用電腦合成的唷!)我在府內雖然儘量避開人群,淨往邊陲小道去,想圖個耳根清靜,無奈每到一地待沒兩分鐘,便見大隊人馬從月洞中,迴廊間,假山堆裡蜂擁而至。好似誤進了諸葛亮的八陣圖,不論逃向何方都有千軍萬馬從對門殺入。不得已只好狼狽撤退,連眾人享用王府茶點的所在都沒探到。倒是在流竄途中發現了聽王府大戲的地方(噢,也許茶點也在此供應)。不過該廳堂門窗緊閉,什麼也看不到,只有隱約的唱腔從細如絲的門窗縫裡流出來。總之我們這些五元票的吝嗇鬼別想揩到半點油便是了。
最後一個停駐點是梅蘭芳故居。這就是個非常平實的小康之家的四合院了。現在主廳內掛滿了梅蘭芳各個時期的劇照,有黑白也有彩色。猜想彩色照片可能是事後著色的。梅蘭芳的相貌雖然斯文清秀,但並沒我之前想像的那般女性化。也許他所詮釋的女性美,是透過肢體語言而不全靠扮相。其中有一組照片讓我印象深刻,乃是集合了梅氏表演時各種不同的手勢,怕不下三五十種。由於我對京劇可說無絲毫之認識,從未想到其細膩程度一至於斯。算是讓一隻井蛙見了點世面。這紀念館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販賣部裡的礦泉水和外邊小店賣的價錢一樣耶!從來沒遇過哪個旅遊點內不抬高飲料價錢的,這是頭一遭,非得大肆表揚一番不可。
耗去了車伕先生兩個多小時之後,總算讓他把我在較容易叫到的士的街邊卸下,順利招了輛車打道回府。離開舊城區擁擠的街道來到寬敞的新路,轉頭看見一座城門,應該是德勝門吧(據說該城門以前的作用和凱旋門差不多)。只見充滿陽剛之氣,高大雄偉而帶著歲月滄桑的城門,獨自矗立在立體交叉道旁,邊上連一尺相陪的城牆都沒有。彷彿是失去士兵的廉頗,蒼涼孤寂地在京城暮色中漸漸離我而去。那個景象,我大概很久都忘不了吧。
從北大再往北去一些便是相鄰的頤和園與圓明園,屬於步行可達的距離(不過懶人如我還是要搭車,而且畢竟從北大南邊走到北邊再走到其中任一園也是頗有一段,少說也要三十分鐘)。頤和園我十餘年前領教過了,此次也不打算舊地重遊,倒是對圓明園興致頗高。現在的圓明園以其內西洋建築廢墟群聞名,當然在英法聯軍之前聞名的可不是這個。有些遊客到此是為了欣賞廢墟的“殘缺之美”﹔殘缺要如何美法是可以讓美學家們長篇大論地研究下去,不過這並非吸引我來此的原因。事實上我對抱持這種觀點到圓明園來的人還頗不以為然,理由閱後便知。圓明園的面積與頤和園約略相當,但遊客要少得多了。大概因為當初被破壞得太厲害,實在沒剩什麼可修復的,現在園內主要是水池和花木,維持個一般公園的樣子,並沒有整理得特別好,甚至有些地方還設了些不三不四的遊樂設施。園內所有水道都是相通的,懶得走的話也可以乘小船。其中最大的一個池子(忘了叫什麼湖了)種滿荷花,夏天的時候應該很漂亮。船伕們在水邊招攬生意,但由於花季已過,大家乘船的意願並不太高。我往水面上觀望了一下,在茂密的荷葉間可以看到比一條小船略寬的水道,迂迴曲折地蜿蜒其中。想像夏日乘小船在齊頭高的紅荷間撥著荷葉東拐西繞地前進,也許順手摘個蓮蓬,好一幅江南風情畫。即使在如今沒剩什麼的園內,仍可由小丘小徑安排的位置以及水池的規劃等處看出當年設計者的匠心獨運。不過這是廢話了,圓明園是乾隆,大清朝國運最盛時建的,設計者自然是第一流人才。
走著走著,終於來到西洋建築廢墟區。靠外側有一塊迷宮,大概是目前唯一稍事修復的建物,但修工似非很精緻。迷宮的牆僅約及肩高度,陣中心有個亭子。據解說牌所述,當年每到什麼節日(好像是中秋吧)乾隆便會讓宮女分隊打著宮燈,比賽看誰先抵達中心亭,贏者有賞賜。於是在這大白天裡我忽然眼前一黑,好似看見手持長竿挑著紅紗燈籠,身披金銀綢緞的宮女們,在月光下的迷宮中穿梭,著實鬼氣森森。進入主建築群,事實上已很難從所剩無幾的斷垣殘壁中想像出原本建築的完整風貌,但僅就樑柱門楣上雕花裝飾的精緻華麗程度便可想見當初之豪奢。這還不包括從前收藏在這些建築內,現今在大英博物館或法國某大博物館裡的那些金銀珍寶。至此讓我忽然想到,只有在極封建的制度下,才有極精緻的藝術。就算是希臘羅馬時代的所謂民主政治,擁有權利者也僅限於佔社會少數的公民,而不包括貧民和那些為數龐大的奴隸。或許應該說,只有在財富和權力集中在極少數人手中的社會,才有能力支持藝術家(含工藝師)窮畢生心力專注於製造完美的作品。這未嘗不是一種諷刺。在建築區的兩側步道上擺著數十面展示牌,列出被劫國寶中之煢煢大者,強調國恥不能忘。可是我看著廢墟殘片上到此一遊的刻字,和其間猛擺“波士”(pose)配合殘缺之美拍照的遊客,有點難以想像到底有多少人在意國恥這檔事。耳聞人們對於圓明園日後發展有兩種看法,一是維持現狀,提醒大家勿忘國恥﹔另一種是按原樣重建,讓當年上國風華再現。我承認後者確實有不費一顆砲彈,便向全世界宣示中國重回一等強國的作用。但重建所需費用必是天文數字,即便完成,其結果除了撫慰了中國人的民族自尊心之外,似乎也沒啥實質好處。民族自尊心究竟值錢幾何,又是個值得玩味的話題了。
較諸圓明園歷史更悠久的皇家園林,還有香山公園。此處由來久矣,從金代(又是個女真人建立的朝代)便收歸皇家所有。裡邊有山頭一座,稱香爐峰,還頗有些高度,不過可乘索道上去,免得腿腳皮肉受苦。香山索道的吊籃同平常滑雪場內的一樣,屬於全開放式,不會妨礙乘坐者的視線。吊籃緩緩上升,我朝下望去,全區林木濃密,少數建築物和水池像在樹海中浮沉。林相極美,而且樹種繁多。香山秋葉十分著名,我們來早了些,看不到滿山紅火的景象。抵達索道終點,一踏上觀景平台,不禁驚呼一聲:“好一層光煙霧!”只見青天與下面北京城之間橫隔著一層不青不紅之氣,正正地籠罩在京城上方,再明顯不過是由空氣污染造成的,為“滾滾紅塵”下了個新註腳。從這裡向東望去,北京西區盡收眼底,連頤和園都瞧得見。離此觀景台數分鐘腳程處的峰頂有一涼亭,閒坐一下吹吹風,頗為舒暢。乘索道下山後在公園內閒逛。這裡的樹木不只從上面望下來漂亮,在下面走時更好。香山公園裡的草地是我一路上到過所有公園中收拾得最乾淨漂亮的,用青翠欲滴來形容再恰當不過。公園內景點甚多,有不少處是當初的皇家寺院,現在變成茶館了。信步亂走,到了一處山莊(又忘其名矣),便入內一探。此地坐落位置甚佳,四周景緻別有一番風味:有些遊客與三五好友同來,閒坐飲茶摸牌,也是人生一樂。山莊建物髹漆甚新,但更引我注意的是那些樑廡上的裝飾畫。猛一看彷彿與傳統花鳥山水畫無甚分別,實則不然。有些地方上有鼎、壺等物的影像,遠觀似是相片轉印上去的。我正訝異於新科技應用在這裡的速度,待走近仔細一瞧才發覺是畫的,只是風格十分寫實罷了。在一些花鳥畫裡,鳥兒的姿態也不太遵循傳統,還有翻著大白肚子示人的,甚為滑稽。我想替這裡作裝飾畫的藝術家(不知是否同一人)不但非墨守成規之人,還頗有幽默感。於傳統中透露出新意,在細節上求變化,讓生活平添佳趣。
緊鄰著香山公園的碧雲寺是一所名剎,其中歷史糾葛甚多,在此亦不詳述(非不為也,是不能也)。碧雲寺佔地廣大,寺區呈長方形,殿院約有六、七進。目前寺內最負盛名的大概就是五百羅漢堂和成為孫中山先生衣冠塚的金剛座佛塔了。佛塔的造型十分獨特,乘坐香山公園索道下行時一眼便能望見。當初孫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國民黨把他暫厝於碧雲寺內﹔後來移靈回南京,便將他的衣冠供奉於佛塔的四方塔座裡。共產黨來了之後也不敢請孫先生的衣冠另覓良居,還將佛塔前一進的殿院作為孫中山紀念館(或是國民黨立的紀念館,共產黨保留之?這就不清楚了),給了他個“革命先行者”的頭銜(“國父”稱號當然給摘除了)。塔座內窄小陰暗的梯級通往座頂,上面便是七座佛塔了。塔底部造型和一般並無不同,四面刻著佛像﹔往上卻像省卻樓層只剩屋簷的寶塔,疊疊而上由大漸小起碼有十數層,頗類樂高積木裡松樹的形狀,頂上還戴著個好似武俠人物用的,有著垂紗遮面的寬邊帽。不知是否有人會覺得那像外星人的電波接收器。從這裡也可以俯瞰北京市,不過沒香山頂上看得遠就是了。我到五百羅漢堂時已近關寺門的時間,在昏暗的光線下迅速通過兩側擠滿了栩栩如生羅漢的走道,還好沒什麼東西亂動一下,否則我大概會被嚇得歸西,也就沒這篇遊記出來面世了。
北京市郊區的旅遊景點亦甚多。說是市郊,其實以前都是個別的縣,近幾年才劃歸北京市管轄。隨著公路建設向外拓展,京城外圍的觀光業也好生興旺。以長城為例,外來觀光客大多只知八達嶺長城,實際上現在已修復開放觀光的起碼另有二、三段。本來我並沒打算重遊長城,但親友推薦位於密雲區(原密雲縣)的慕田峪段是個好去處,於是便安排前往遊覽一番。
出發當日雨水不斷,車行較緩,開了二小時左右方到。沿途風光頗佳﹔夾道的白楊和其他不知名路樹,道旁的農田,營造出平靜閒適的氣氛。由於抵達時已近中午,我們便先打尖。此地附近以烤虹鱒聞名,就在近處隨意找了一家飯館試試。結果裡邊的菜(包括那條原來活蹦亂跳的鱒魚)全都死鹹,生生地把食材給糟蹋完了。匆匆打發完午餐,一行人便在入口處買了纜車票向上進發。當然也可以從這兒走上去,只是健行既需體力又需時間,而這兩樣我們俱不甚充裕。一台纜車可乘六人,雖屬密閉式,但玻璃夠大,尚不致太損及視線。下了纜車後開始登長城,許是天候不佳,遊客甚稀,倒落得清靜。長城建於山脊上,順著山勢忽高忽低,每隔一段距離便有座敵樓,樓內少不了是兜售紀念品的小販。顧盼四周,北側盡是群山,當年已屬塞外﹔南側山腳下有一村落,那些小販多是從這村裡爬山上來的(他們可沒閒錢坐纜車)。在這濕冷少人行的天裡還巴巴地上來做生意,也真是夠辛苦的了。村外層巒疊嶂,但在群山之間不時會出現小塊平原台地,彼此連通。來長城前不久在研讀孫子兵法,剛好於此印證一番。長城所在的山脊為左近之制高點,不僅視野極廣,而且可說是通往平原區的最後一道屏障。北方來的敵人一旦突破此防線,便可長驅直入。而城牆所在處山勢陡峭,仰攻極難。想像數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戰士的鮮血灑在這山頭。慕田峪附近群山非常秀麗峻峭,與八達嶺的粗獷大不相同,在這煙雨濛濛的情況下顯得十分詩情畫意。將此情此景與金鐵交鳴,刀光劍影,屍橫遍地的殺戮戰場交疊在一起,彷彿暴力美學外一章,更見人之荒誕。
慕田峪長城開放遊覽區的最後一段數十公尺是全程最陡峭的路段,上面的平台也是最高點。仰角不知有沒有六十度,上去艱難,下來更是膽戰心驚。真不曉得當初是如何建成的,想來埋在城牆下的不只是戰士,還有無數築牆工匠,如孟姜女的丈夫一般。戰爭是最殘酷的,而當權者樂此不疲。站在頂端平台向四周眺望,視野之佳自不待言。再往前城牆便有一小段崩塌,並立牌明示開放區到此為止。不過善登山健行者仍可繼續前進,而且聽說可往下走百餘公里。有些年輕人會帶著睡袋或舖蓋(入口處前小店有賣),夜宿敵樓進行這樣的長城縱走。我很好奇那會是什麼滋味,不過可惜自己已過了會去嘗試的年紀了。
離京前一天,到京城西北懷柔區(原懷柔縣)的龍慶峽遊玩。龍慶峽顧名思義,原來是個峽谷,現在則是水庫。此處算不上是最有名的景點之一,但因有識途老馬,徐霞客級的人士極力推薦,故而大家仍是興致勃勃。託父親友人的福,我生平第一次以Benz代步。在台灣沒幸乘坐賓士(或“朋馳”或“奔馳”,隨意啦),卻在北京沾了光,倒頗出意料之外。途中經過居庸關,果然是在鐵桶般的群山環繞之下的唯一缺口,誠天險也,如今則變成公路交會處。身處交通要道,為避免妨礙他人通行,匆匆拍照留念即離去。一路上經過城鎮時經常看到一區區既似旅館,又像別墅住宅的新建築群,全都是觀光業發達起來後的產品。由於距離北京市區已有數十公里,房價仍相當便宜。車行近百公里後終於抵達龍慶峽遊覽區停車場,從這裡私人車輛即不能再前行,需另付費搭乘接駁車至入口處(就是當地旅遊業者壟斷了啦)。或者如我們一般“幸運”,有飯館老闆迎上來表示,只要遊畢後到他店裡光顧,便免費接送。我們當然是何樂而不為。過了剪票口牌樓,只見碩大的廣場加旅館加招牌,一副熱鬧滾滾的樣子。避開這些再往前走數分鐘,一條黏在山壁上巨無霸毛蟲,啊不,是龍,便映入眼簾。原來此公乃電動扶梯也,替肉腳的觀光客省些力氣用的。解說牌上還號稱亞洲第一龍,且姑妄聽之吧。乘龍昇不了天,只升到水壩上方坐遊船處。山壁上歪歪斜斜地大書龍慶峽三字外加題者名姓,你道是誰,嘿嘿,不是別人,乃英明的江主席也。江主席與乾隆皇有相同癖好,喜歡到處題字,時時不忘提醒世人他(們)的存在。倒讓我想起小說“1984”裡邊,“老大哥隨時注視著你”的味道。
回到正題。三、四十人座的遊船啟航,正式開始了龍慶峽一日遊。潭水翡翠般碧綠,清澈無比但決不見底,因為太深了。若我沒記錯,好像深達三十幾公尺。水面不寬,兩旁山壁大部分時候是垂直入水,用刀削斧劈來形容也不為過。山石夾縫裡和山頂上點點綠樹,與國畫裡描摹的一般無二。可惜船行太快加上逆光,不容易拍到好照片。航程終點,也是區內唯一的碼頭,上去走幾十個台階便是古剎金剛寺。剎雖古,塑像皆近年所製。由於寺院不大,而乘船來的遊客頗多,顯得非常擁擠。遊船碼頭旁的山壁轉過去是分支水道,被管理單位用浮索攔了起來,供遊客划小船,並設有簡易碼頭。我平常對划船並無多大興趣(主因是不會划),但這裡不僅水質極其優良,窄窄的分支水道蜿蜒向內,在陽光照射下彷彿通向桃源幽境,著實令人著迷。遂讓我一反常態,堅持租船下水。水道兩邊每隔一小段距離便有救生員泊船,安全措施做得還可以。如果我的划船技術或租來的槳其中任一項稍好一些,肯定會更盡興。不過仍是不虛此行,較諸乘機動船遊湖有情調多了。或謂龍慶峽風光更勝小三峽,只是行程較短。不過三峽即將開始蓄水,我大概沒有機會去驗證這番說法了。
從金剛寺再乘遊船原路回入口碼頭,仍覺意猶未盡,便另外買票乘索道上山。索道終點起往山上去號稱有十景,都是跟和尚道士仙人有關係的地方。想想不能不敬佩以前的宗教人士,在如此險峻的地方也能建寺蓋廟。不過更令人佩服的是紅衛兵,連這麼偏遠的寺廟都可以毀壞殆盡。一路上山,登得愈高,望得愈遠。快到山頂時抬頭往上看,以為頂上是一寺院﹔抵達後才發現竟是座大四方亭兼茶館。在四面涼風之中泡壺茶閒坐觀景,心曠神怡。往下望去,南邊是峽口水壩,“亞洲巨龍”遙遙可見,還看到蒼鷹數隻從山腰間乘氣流盤旋而上。峽外便是懷柔縣城(或應稱“區中心”?),連著一片平原農地。亭子另一邊俯瞰群峰,並可在夾縫中瞧見我們划小船的地方。怪不得此處稱仙人頂﹔居高臨下,美景盡收眼底,想不飄飄似神仙也難。飲茶休息畢沿原路回到售票處,飯館老闆真信人也,雖然已是下午茶時間,一通電話車子便到。可惜店裡的菜“不高貴而貴”,教人沒法再多說好話矣。
離去時北京機場的“臨去秋波”讓我小吃一驚。道是何故?原來旅客在櫃檯登記(check in)之前是沒有地方坐的!所以請各位謹記,到北京機場千萬不能遲到,但也不要太早到,否則被迫罰站責任自負。航機起飛時心裡想,下次進京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京城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希望屆時風采勝於今日,則人民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