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阿尼瑪卿札記

本回到青海旅行,主要的路線是繞行藏族聖山阿尼瑪卿一圈,行話叫做「轉山」,一般目的是祈福。同行團員中並無這類信仰,所以此行純屬觀光性質。通常徒步轉山一周需要九天時間,我們為了減輕體力負擔,雇馬匹為交通工具,時程及路線安排則仍與健行方式者相同。從青海首府西寧市,到轉山起點—瑪沁縣下大武鄉的基地營,乘車需要兩天的時間。從基地營換乘馬出發,並雇犛牛馱帳篷行李等重物。轉山結束後回到原基地營,再乘車返抵西寧。

行程:
2005/8/4~5西寧→8/6興海縣河卡鎮→8/7~8瑪沁縣下大武→8/9轉山行程開始,紮營那木曲河→8/10陰靠溝→8/11上哈龍溝→8/12下哈龍溝→8/13過哈龍牙豁→8/14過三叉口(三江源保護區界)→8/15過當木曲合牙豁→8/16營地名不詳→8/17下大武,轉山行程結束→8/18海南州共和縣恰卜恰鎮→8/19經青海湖、塔爾寺至西寧→8/20-21西寧

路途中只有做簡單的記錄,且我的記憶力也沒那麼好,無法詳盡陳述每日點滴;故而僅以重點著墨的方式,寫下這篇札記作為此行的留念。

§天與地§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熟悉的歌,以及存在腦海中已久的草原印象。這裡不是敕勒川,草也不長;用不著風吹,牛羊便隻隻清晰可見。但是那一望無際的感覺完全貼合歌詞的描述;地平線那端的山,走過去有七八十公里的距離,中間一片平坦,除了草原別無他物。天空是三百六十度,比天幕電影院要立體多了,不論轉到哪個方向都是無比空曠,無邊自由。只想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將這片藍天好好看個夠。此時完全了解為何古人認為天像個大碗扣在地上—其實描述非常精準。當下我所擁有的,是平日生活中無從獲得的廣大天空。

晴朗的夜空是星月交輝的場所。從不知新月可以這般明亮,亮到刺眼。即便如此,銀河仍然清楚地走出他的路。由於高度造成的視角差異,北斗七星低垂在群峰劃出的天際線上方,順著斗杓找到的北極星也這麼低低的,完全沒有在天頂中央的氣勢。多不勝數的群星在穹頂上閃耀,但因被月色奪去了些光輝,少了那種幾乎要如雨般落到臉上的壓迫感。在星光下便覺得幸福;這感受二十年來未曾改變過。

前往基地營的途中經過塔拉灘;「塔拉」者,藏語 「台階」之意。塔拉灘是片有三段高差的台地草原,故有一塔拉、二塔拉、三塔拉之別。不過這兒的台地平面廣達數十公里,每階高差卻不及二十公尺,還真是非常平坦的台階哩。在此地我體會到天地竟可如此寬廣。「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是教條歌曲裡的詞沒錯,卻也是美麗的事實。

夏季的草原是彩色的,而且充滿著香氣。草原上的花以黃藍白紫四色為主,紅色系的很少,若見到總有驚艷的感覺。這野地花園裡最讓我喜歡的,是名為水金精(晶?)的黃色小花。顧名思義,它們總成片生長在水邊,離河岸不遠處或溼潤的草澤區。那特殊的黃色在陽光照耀下像金子一般耀眼,抹在翠綠的草坡上,遠遠就吸引住人的目光。「金黃色的香格里拉之夢」,我私下這麼稱呼它;許是金黃色讓人與豐饒聯想在一起,而有幸福之感。

基地營附近遍生的白色小喇叭花,樣子頗似台灣的龍膽,只是顏色不同且花形較大。這花另有渾名曰炮仗花;把花摘下,用嘴抿住前端,手一扭,就會發出「吧」的一聲,像炮仗一般。後來發現喇叭花也有藍紫色的,與龍膽更相似。其他形形色色的如直挺挺站在地上的狼尾草,多刺而有美麗紅花的薊,結著紫色穗子的牧草,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兒,一起構成了這色彩繽紛、永遠不會教人無聊的草原風景。

與一般理所當然的推論不同,草原上的香氣主要來源並非那遍地野花,而是各種各樣的香草。我對於植物的認識實在太少,對於大多數的香氣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有類似薄荷香味的,以及—聞起來就覺得世界無敵美味的黃蔥!由是知香料對增進味覺之為用大矣。行走於飄動著香味的地面,一切是如此輕快美好。

§牲畜們§

*馬

伴我九天的愛駒名叫Sethka。不知道藏語是什麼意思,沒問。馬主人說那馬也不知自己叫這名字,是他們用來區別的而已。好吧,無所謂,反正我通常都稱牠「好孩子」。對一匹老馬用這樣的稱呼不知算否吃豆腐,不過再怎麼說我也比牠早生於這世上許多年,應該沒太過份吧。

Sethka披了一身白毛,意味著年齡已長;青海的馬沒有天生白色的(其他地方的馬恐怕也沒有),白毛就和人的白髮一樣意思。白馬年輕時(七、八歲前)是青馬,即鬃毛和尾巴青灰色、身上有青灰色斑紋。至此方知童話故事裡的白馬王子,其實都是「老馬王子」。Sethka非常靈巧,通常會自行選擇好走的路行進,也很少耍賴不聽命令;有此良伴,對於從未學過騎馬的我而言真是福氣啦!除了某回不肯過河,教我不得已抽了牠兩下之外,其餘時間不曾動過馬鞭子。每回遇到上坡路時,就唱勞動歌或節奏明快的曲調鼓勵牠,而牠也總是更加奮力向上。古人曰「對牛彈琴」意味白費功夫,但我相信對馬唱歌絕對有用;畢竟馬兒的靈性高出不少。人騎著馬行走於大山大水之間,竟生出相依為命的親密感;幡然領悟對於古代征戰沙場的騎士和千里獨行的俠客來說,良駒座騎那種無可取代的重要性。

由於信賴愛駒的緣故,上了馬背我就不害怕,即使站在陡坡上,河水在下方數十公尺處滔滔流過時也是一樣。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如果騎士緊張害怕,馬兒一定會察覺,可能因此心存輕視而不聽話。然而過度自信往往要出狀況;Sethka是匹聰明的馬兒,當然清楚我騎術不佳,所以牠對我可並沒啥信心,而我開始時未把這點估算進去。頭幾天一切順利;到第五天路程卻頗為難走,其中一大段路經過亂石區後又進入草澤區,隊伍首尾難以相顧,再加上地形阻礙視線,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其他人員,變成我倆單騎獨行在艱難的環境裡找出路。途中馬兒不時發出嘶鳴,應是害怕或擔憂同伴,而我只是隨便安慰牠,並沒太放在心上。

折騰好一陣總算脫離了草澤區,與犛牛隊會合;走不多時便陰雲密佈,眼看快要下雨了。為避免成為落湯雞,於是我下馬更衣,但這樣卻又變成落單在後。此時馬兒已騷動不安,想要追隨犛牛隊前行;好不容易控制住局面,重新整裝上馬之後,那傢伙竟小跑步起來(之前從來沒跑過,催趕也不理),且不旋踵即以賽馬的速度狂奔。幾個顛動把我的雙腳震脫了馬鐙,心下暗叫糟糕,但此刻已經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了,腦中只有「絕對不能落馬」一個念頭,雙手死命抓住木製馬鞍高起的前緣(幸好有這設計),兩腿夾緊鞍側,盡量將身伏低以減少風阻。偏生馬鞍並未綁得很緊,跑著跑竟會向右傾側,還得勉力將身體挪向左側來保持平衡。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感覺真是度秒如年啊。不知跑了多久(其實距離應該只有數百公尺吧),終於看到前方的犛牛隊,正在想怎麼這傢伙還不停下來,馬伕已經衝到面前幫我拉停了。在馬背上喘了好一會的氣方才回過神來,慶幸自己四肢仍然健全。許是腎上腺素消耗過量的緣故,變得有些精神恍惚,隨後降下的冰雹打在身上沒什麼感覺,看到散在地上稀有的四角羊頭骨也沒心情撿。其後兩三天我都是用慢鏡頭的速度在動作,而一直到轉山行程結束,胸前、手前臂和大腿內側的瘀青好得差不多了,吃飯的胃口卻始終沒有恢復。

檢討幾乎發生意外的原因,是當天早些時候我讓愛駒感覺落單而害怕的時間太長,才會使牠在追上隊伍後又再度脫隊時,變得如此緊張。所以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讓牠落單過。行程愈到後面,馬兒的體力愈差;除了行走勞累之外,主要原因還是吃不飽。我們紮營的地方通常草都頗短,雖然放了一夜任牠們自行覓食,仍然沒有足夠的草料填飽肚皮。所以白天行進間常見的景象是,每逢行至較豐美的草地,眾家馬兒便低頭大嚼起來;而馬背上的乘客們,或不能、或不忍催促牠們繼續前行。最後三天內Sethka兩度因肚腹疼痛(吃不飽又喝太多水),腿軟跪倒而將我拋下地;以致我騎乘時得隨時提防,牠一有腿軟現象立即要把韁繩往上提,以免跪倒。偏生我的登山鞋損壞,不利行走,雖然心疼馬兒勞累,也很難下來步行以減輕牠的負擔。

轉山第九天,在顛躓中人馬平安回到基地營。任務完成,是犛牛和馬兒隨主人回家的時候了。看著他們在黃昏的草原上愈走愈遠、漸漸消失的身影,九天來的點點滴滴、和白馬相依的情感(雖然不知牠是否很高興終於擺脫了我這無能的臨時主人),想到此生緣盡、後會無期,不由得灑了幾滴淚。

*犛牛

犛牛大概是草原上最苦命的動物了吧。被人們食肉寢皮、毛用來織帳篷、編繩,或者被迫從事負重的苦力工作。還好這兩種命運至少是分開的;作為馱運工的犛牛若是年老力衰不能工作了,主人即放其自謀生路,不至於要把最後那點剩餘價值—肉—都利用個乾淨,否則真會覺得悲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大概只有那少數作為種牛的公犛牛,才享有些生而為牛的樂趣—因為兇猛,沒人敢招惹。有回在營地附近,河對岸的一頭公犛牛試圖過河來找這邊的另一頭牛(不是我們隊裡的)打架,搞得大家都很緊張,生怕牠過到這邊以後亂衝撞,讓營地遭受池魚之殃。幸好牠後來放棄了,大伙才鬆了口氣。

由於天性較魯鈍,犛牛可不像馬兒一般,能夠得到主人的疼惜。藏民趕犛牛的方式,通常是撿起地上的石頭往犛牛身上丟打,不然就用焊接成丁字型的細鐵棍敲後臀。馱的東西用繩子緊緊綑在牛背上,若是物品太重,長途行走下繩勒處都會摩擦得皮破血流。隊上的一頭白犛牛(沒錯,是白毛的),聽說因為性情比較老實,開始時最重的東西都往牠背上堆;數日折騰下來,前腿至肩處背繩磨出一道長長的傷口,周圍的毛都被血染紅了。後來只能讓牠背些輕物品;即便如此,行程結束回到基地營時,這頭犛牛就癱坐在草地上,站不起來了。其他的牛馬隨主人回家,而牠卻被留在原地;一方面是犛牛體重大,自己走不動的話也沒人有能耐挪動牠;另一方面,藏民並無醫治牲畜的習慣,能否活下去就要看牠自己的造化了。像這樣累到脫力的狀況,即使有人把水與草放在那牛的面前,牠也吃不下去,還是得等到牠恢復些體力自行進食。同行夥伴小花可憐那犛牛,在月光下陪伴牠、為牠加油打氣好一段時間。犛牛很害怕人的接近(想想受虐兒的心理吧),開始時伸手要去撫摸牠都會試圖閃避,過一陣子才慢慢接受好意。隔天早上我們準備拔營回西寧時,那白犛牛已能自行站起小走數步,想來應該可以順利活下去。月亮有保佑,真的。

*犬羊

藏獒的兇猛人盡皆知,這回也讓我見識到了。途中經過的每頂藏族帳篷外,幾乎都有鐵鍊拴著的獒犬,對著行路人狂吠、踴躍欲撲。蓬鬆的毛加上碩大的體型,像獅子又像狗熊。聽說養獒犬要把牠「吹」大,亦即在獒犬的成長期間不斷增加餵食的犛牛肉量,到後來食量大到可以吃下一頭牛(一日還是一餐我忘了,但無論是何者好像都太誇張了些,不知消息真假)。用這樣「填狗式」養育法把體型撐大,待牠停止生長,日後一餐只需一塊麵餅即可維生。這讓我想起在青春期猛吃牛肉、喝牛奶可以使孩子身高突出的理論。又聽說一般的獒犬都有混血,而純種的藏獒是白色的,只有活佛可以養。道聽途說,姑妄信之。

轉山過程中除了最後的那鍋羊肉湯,其實和羊沒什麼近距離接觸。通常是遠遠瞧見山坡羊,綠底襯著點點白色,大讚美麗然後拿起相機拍一番。這兒養的幾乎都是綿羊,不大看見山羊。藏民放牧的區域隨季節改變,所謂「山牧季移」是也;夏季在海拔較高的夏季牧場,冬天則移往海拔較低處,分區域的使用可讓草地有休養生息的機會。白天羊群在牧場上遊走,黃昏時再趕回夯土牆圍成的羊圈,由獒犬保護,日復一日上演著「小小羊兒要回家」的戲碼。

*其他

草原上最多的野生動物是草鼠,又稱鼠兔或兔鼠(不知哪個才是正名)。長得頗為可愛;身長約十公分左右,黃褐色毛,無尾,短圓耳朵,行動時跑跑跳跳的。雖然賣相不錯,卻是草原一害;因其以草根為食,又鑽地穴居,妨害植被生長。不過由於草鼠數量實在太多,抓不勝抓,所以當地政府乾脆不管了,並沒有推行什麼滅鼠活動之類的。途中經過某些區域,每平方公尺地面上甚至有十幾個草鼠洞,族群龐大可見一斑。騎馬時還得隨時留意這些鼠洞,以免不小心拐到馬腳。

同樣也是穴居,但洞要大得多的是旱獺。這種動物的數量就遠不及草鼠眾多了,旅程中只遠遠見過幾次。胖呼呼圓嘟嘟的,體型還不小;雖然看起來頗為肥美,藏族卻不但不吃牠們,還尊之為活佛。原因是旱獺吃東西時雙掌捧在胸前,狀似拜佛;虔誠的藏民以己心度之,便認為牠們也禮佛。還有些其他關於旱獺的故事,像是原本旱獺像人一樣有五隻手指,但後來因某種緣故(我忘了)開罪於佛祖,被雷打掉一隻指頭,諸如此類的。

路上看到的鳥兒種類出乎意料的少,除了出現頻率幾乎和草鼠一樣高的硬嘴小鳥,渾名「土鑽鑽」的之外,便只見過一種長得很像戴勝的鳥,以及不時盤旋於空中的老鷹,和長相抱歉的禿鷹了。乘車前往下大武的途中,我們在一處不高的山壁上發現一個老鷹巢,裡面還有顆蛋。頗訝異老鷹竟會於離地僅數公尺處築巢,與一般印象裡的鷹族行為不同。不討人喜歡的禿鷹通常都集體行動;有回瞧見一群禿鷹在山腰上大快朵頤,隨後竟然列隊一隻隻井然有序地步步跳上山坡—太笨重飛不起來吧,那景況著實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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