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不朽:陳敏澤的安瀾園計畫

文 / 邱士華(台北故宮書畫文獻處 副研究員兼科長,藝術史博士)

    敏澤約我到家裡看看她剛完成的「安瀾園」畫作。從人車往來的灰色的街廓,進入門廳,還恍惚的心神,就經驗了一場色彩的爆擊。客廳壁面布置著各種繽紛沉厚的《安瀾園遙想》油畫。稍後,又輕輕翻看著清麗宜人的《安瀾園二十四景》水彩系列。圖像加上解說,整個過程就像陷入時光洞裡,一景一景地體驗那座屬於過去、屬於未來、屬於敏澤的安瀾園。

    乾隆皇帝賜名「安瀾園」的陳氏海寧園苑,現在雖僅存殘跡,依然是家族的榮光與標誌。敏澤一家是海寧陳氏的後人,姐姐又是建築學者,對重現安瀾園過去的面貌特別有興趣。姐姐過世後,敏澤接續這份念想,以自己的畫筆,透過創作再現「安瀾園」。

    描繪一座已經不存在的園苑,可以全依心證、運用想像力完成。但敏澤翻出了書本、筆記與複印資料,以執行研究專案的態度進行——作為旁觀者的我來說,忍不住覺得這真是屬於她的「安瀾園計畫」——蒐集並比較過去安瀾園圖像的諸多版本,吟詠文人記敘題詠安瀾園的詩句文字,學習如何3D建模,並依資料建立安瀾園的數位立體模型。我可以猜到模型建成後,她操縱迴旋螢幕中的模型,找尋描繪安瀾園景點的最佳角度,成為創作《安瀾園遙想》與《安瀾園二十四景》兩套畫作的骨架。

    根據敏澤的描述,60公分見方的油畫《安瀾園遙想》,著重涵蓋園中主要景致,雖非鳥瞰圖,卻能依據景點的相對位置,獲悉安瀾園的面貌;《安瀾園二十四景》,則以約25公分見方的水彩畫,模擬傳統的冊頁形式,選取二十四個景點,展現各處特色。這兩套作品可獨立欣賞,亦可相互搭配,建構出她腦海中的安瀾園。

再現安瀾園

    將這兩套畫作放在中國園林齋室圖的脈絡中觀看,「安瀾園計畫」實在是很有意思的實踐。描繪自己的「家園」,作為恬淡隱居生活的表徵,在文人畫裡有著悠久的傳統。最著名者如唐代王維的《輞川圖》、盧鴻的《草堂十志》、宋代李公麟的《山莊圖》,乃至於後期不勝枚舉的各式園林齋室圖繪。這些文士多半描繪著自己生活居住之所,即使如明代張宏《止園圖》冊是園主後裔的訂製,仍有當時可見的園林作為描繪的對象。

    安瀾園確實存在過,但已無實際的園林可供踏查。敏澤的圖繪可以說是「恢復」,但更可視為「創造」——建立在過去留下的圖文資料上的安瀾園再創造。這應該是她建立數位安瀾園模型的主因。若只想交代安瀾園的全貌,鳥瞰式的全景圖會是個方便的選擇。然而安瀾園全景圖已有數個畫例,敏澤想挑戰不用鳥瞰的方式達成安瀾園的建構。

    《安瀾園遙想》系列應是她正面應戰的方式。這十幅油畫多數描繪了三個以上可對應出相對位置的建築景點。像是由不同的角度捕捉安瀾園的影像,數量充足時,可組構出園林的全貌。這樣的嘗試,可能是受到張宏《止園圖》冊的影響。

    張宏《止園圖》冊除了第1開採鳥瞰式的全景圖,其餘19開有意識地取各種角度描繪整座園林的面貌,有意無意地交代景點間的相對位置。如止園高聳的大慈悲閣,在好幾開冊頁中都可以看得到。

    《安瀾園遙想》也有好幾個類似的「座標型」建築,例如讓人印象深刻的三層樓「賜安堂」。在〈天香塢〉圖中,賜安堂明顯地位於右上方的遠處;在水彩的〈南澗亭〉,賜安堂立於赤壁巨岩的左後方遠景;在〈環碧堂〉圖中,賜安堂側身於樹叢後偷窺般地,僅在左上方露出樓房一角。這不被割捨的一角,特別展露出作者提供觀者參考物,幫助意會各景在園中相對位置的強烈意圖。

    這幢三層樓的建築,四角立著銘黃牆面,是敏澤創造的建築符碼,以此代表乾隆皇帝南巡跓蹕的賜安堂。畫中醒目的樓房,代表著已消逝卻曾真實存在的行宮。虛實之間的關係耐人尋味,也讓人發現建築對於定義景點的強大功效。

如果沒有建築,美麗的景致好像難以連結到特定地點。例如水彩的〈雲林山峽谷〉一景,簡淡的筆觸,描繪出風和日麗的蓊鬱樹坡,灰藍色小塊鋪在黃綠斑斕的草地,迂迴成石徑,招人遊歷,似乎每段曲折都將看到新的風景。這類似曾相識的怡人景像,可辨識性較弱,可能出現在許多不同的畫作中。就像沈周《東莊圖》的〈稻畦〉,田塊疏密起伏,像是一片溫暖的素色織毯,有種為自然景物浸潤的安逸情調,卻難以分辨東莊的稻田與他處的區別。〈雲林山峽谷〉是安瀾園系列作品中特別的存在,或許在強調安瀾園中,存在著那樣只為自然環抱的幽僻之境。其餘畫面中,各種敏澤依文獻紀錄打造的建築,以種種角度散佈在園林中。

除了三層的賜安堂以外,月光下從兩排窗簾透出黃橘色光華的「十二樓」,或是以大咧咧的紅畫出的方折「赤欄曲橋」……,都是安瀾園裡醒目的地標。圖像化的不只是建築的外型,這些畫作中更傳達了其中的愜意生活。例如油畫系列的〈漾月軒〉,沈靜的藍色空中的輪月,在湖面上灑出一道粼粼光徑,直達夜色中的漾月軒。軒中坐著一藍一紅的仕女正佐著月色夜話。敏澤對於自己透過全園模型的建構、建築和地貌的定義、時間氣候的設定,創造出的漾月軒迷人的湖月景像,一定也相當有成就感,才會在水彩系列裡,再次表現由漾月軒望向遠處十二樓上的輪月景象。畫中握著茶盞倚欄而坐的黃衫女子,讓人想起「舉杯邀明月」的詩句。漾月軒中使用的是一套青花茶具,在看似粗放的水彩筆畫間,因為以細線交代花樣,給人一種奇妙的現實感。

    同樣畫了兩次的景點,還包括〈古藤水榭〉。水彩的版本以鳥瞰的方式交代這個臨水院落,在前後兩進間的天井,栽植著滿架藤花。水面映著倚著欄杆交談人物的倒影。油畫版本則脫離傳統較遠觀的園林圖式,像是將鏡頭拉近般地,娓娓描述著古藤水榭的內景。敏澤特別選擇了從古藤天井望出水榭的角度,因此可以看到好幾層的空間疊置--垂吊紫花的古藤自彩色石子拼花的天井地面成長蔓延、矮階上擺置大小青花盆、打開的隔扇門外,六張圓凳繞著圓桌,桌上的供花是整件作品奇妙的中心、門檻外帶著紅欄杆的長排靠椅,讓人得以倚靠欣賞碧波與對岸青空下的柳岸。

    古藤水榭的室內場景與物件,增強著宛若實際經驗後的圖像紀錄感。例如窗櫺邊框花樣這樣的小細節,讓這個物件「特定」起來,好像曾經存在過這麼一扇窗,實際上則出於建構,反應出她心中對某種舒適物品的記憶或美好園居情狀的想像。這些畫面中的細膩安排,就像出色的電影場景,帶給觀眾一種確實存在的信服感——敏澤好像真的曾經在天井的紫藤花下望向湖面。

借鑑.超越

    帶著生活感的〈古藤水榭〉,是敏澤創造的安瀾園園居生活情調的代表。讓人會心一笑的還有附著「曲水流觴」小池的〈清映軒〉,人們蹲在石塊上,專注地勾著水道中的流觴杯;〈環碧堂〉前賞蓮的熱絡人群後,一隻路過的小黑貓;〈靜明書屋〉妝點成舒適的榻榻米風格,背牆立著至少兩大座書櫥,可以閒坐在書屋中望向小園,看著石桌凳旁植著如Lego積木會出現的可愛紅黃色小花。凡此種種,不但再現了安瀾園的場景,也創造了其中的生活。更有趣的是進行這些活動人物,不乏女性的身影。

    傳統隱居圖式中,女性身影極為少見。讓人印象比較深刻的,只有趙孟頫〈鵲華秋色〉中在半開的門後探出身子的女性,或是王蒙〈具區林屋〉中在屋裡插花的婦人。傳統隱居圖式裡的隱士,就像盧鴻《草堂十志》〈雲錦淙〉裡倚臥在澗石上別具姿態的高士,在畫中多半獨坐、獨立或獨釣,一個人清雅地感受這個世界。

    敏澤創造的安瀾園裡,也有在〈小石梁〉、〈碕石磯〉的獨自垂釣,或是在〈逍遙樓〉上、〈煙波風月亭〉裡一個人的遠眺,連同〈靜明書屋〉中對著園景、喝著茶、盤腿自顧自讀書的人,皆可以是女子。女性也能安棲徜徉於美好園林中,是屬於這個女子也能自立的時代,展現出有別於舊時代隱居圖式的新風貌吧!

    不過,傳統圖式對於安瀾園系列畫作來說,一定是極正面而重要的借鑑。除了參考張宏《止園圖》冊一類多角度地呈現園林的切面,如沈周《東莊圖》冊的部分圖像構成,也應是敏澤創作時的養份。例如〈翠微亭〉立於湖中的厚實小山丘,以及其上可供登眺的山頂小亭,與《東莊圖》的〈振衣岡〉若合符節。而沈周《東莊圖》〈稻畦〉一類將景物成塊圖案化的作法,亦可見於《安瀾園二十四景》〈竹深荷淨〉包圍屋宇大片荷塘與竹林,或是〈天香塢〉燦爛如金萬蕊桂花的描繪上。

    水彩版的〈天香塢〉以綠底陪襯著黃白S型擾動的色條,呈現晴空下的桂樹圖樣。油畫版的〈天香塢〉,雖然取景的角度差異不大,但敏澤留下上緣的天空,驅使著油彩作顏色組合,變化出玫瑰紫混著金黃的晚霞;霞光中連草地斑駁映著玫瑰紫,桂樹上的花朵金黃耀眼,桃杏樹的黃葉則若花朵盛放,帶著灼熱不定的赤橘色輪廓。

    就像〈天香塢〉一樣,油畫繪成的十幅《安瀾園遙想》,毫無意外地承載著敏澤各樣精彩的顏色魔術與畫技。畫中不但可以感覺到天色與季節。豐富飽滿的顏色,傳達著比現實可感受的濃度更高的強烈存在感——正如〈碕石磯〉的柳樹,恍然正是沐於餘暉中,鑲著金邊的青綠柳條,在晚風中晃動搖曳;圖案般的素樸造型,是將母題提煉到近乎符號後,卡農般地疊加詠唱——就像〈漾月軒〉湖面的粼粼月波。

    安瀾園系列的每一幅作品,敏澤都為他們搭配著詩句,如同傳統的園林冊頁,常常在畫幅的另一側留下吟賞的詩句。以水彩版的〈南澗亭〉為例,搭配的是陳氏清代先祖陳元龍題詠亭景的詩作。畫中數座園中建築及湖中赤壁巨巖,呼應著詩中形容此景的幽深。但更意思的是油畫版的〈南澗亭〉,搭配的是敏澤自己作的詩。由「赤壁若安在,孤舟豈堪憐」,提醒了赤壁倒影上的橘黃小舟和綠衣人物。句中的落寞,讓人想起水彩〈煙波風月亭〉中,望著蒼茫煙水的想念。「丹霞漫彼岸,黃花憶昔年」,不確定指的是畫中沿岸的紅色彼岸花與小徑邊的黃菊花,或者是遠岸上的紅楓,以及其後黃色金桂林。不過無論哪一個選項,都有可供相聚的亭閣——青鳥徘徊的斜向小徑指向的南澗亭,或是紅杏與金粟林木則托起閃耀星空下的群芳閣。強烈的顏色與構圖,散發一股未來再聚首的執拗。

   敏澤查探著安瀾園的原初設計,參酌歷來吟詠詩文透露的景點情調與物像,為《安瀾園遙想》與《安瀾園二十四景》小心搭建了真實的骨架,讓想像景像和活動茂盛滋長。觀者卻又難將這些形像定義為虛妄——誰能說畫中的顏色、花木、水月、鳥禽、人物,甚至光影不曾存在過。敏澤創造了屬於這個時代、反映自己心象的安瀾園。

    《安瀾園二十四景》的第一開〈安瀾園門〉,筆直的石磚路通向園門。建築物居中的對稱構圖,類似《草堂十志》的樾館,也像《東莊圖》冊的續古堂。只不過這兩套隱居圖冊,一以主人翁、一以畫像,端正地標示著園林主人。敏澤的園門掩蔽,但上方匾額標示著「安瀾園」。若你願意走過榆林擁護的小徑,推開園門,進入《安瀾園遙想》與《安瀾園二十四景》的世界,相信會經驗到時空不斷置換的神奇遊歷。


海寧陳園圖集 https://mintsechen.com/blog/chens-gar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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