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陳家安瀾園重現計畫

海寧陳園,乾隆皇帝下江南四次駐蹕、賜名安瀾園,可想見其引人入勝的程度。太平天國把安瀾園燒成白地,如今徒留幾口池沼、幾截石板橋,與史籍記載、詩文形容。對於這座遙遠的家族榮耀象徵,我原本不大在意;畢竟祖上的光輝無法照亮我的前途,還是著眼於現實世界觸手可及的事物比較實在。然而,我的姊姊想法不同;身為建築師,她一直期望自己能重現安瀾園的榮景,即使只在圖紙上呈現。可惜,姊姊來不及將心願付諸實行,便已撒手人寰。我想,自己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應該就是完成這樁心願,雖然僅以我能力所及的形式。於是,我的安瀾園重現計畫,便由此展開。

本計畫得以成立,要歸功於海寧當地文史工作人士,特別是2008年科學出版社《失落的安瀾園》一書的作者張鎮西先生。若非考古資料皆已齊備,我根本無從著手;人在台灣,想蒐集周全祖籍地方資料,實乃天方夜譚。正因有《失落的安瀾園》豐富資料做為根基,我才有此創作發想。該書中不僅繪製出安瀾園的復原平面圖,並完整收錄歷代陳家人與賓客的遊園詩文,讓安瀾園的風采通過文學表述,栩栩如生、如在目前。而我的重現計畫,便是將我心眼所見的安瀾園各處景致,以平面繪畫呈現在大眾面前,並帶給觀眾彷彿身歷其境的遊園體驗,亦即呼應中國山水畫「可居可遊」的傳統。

其實過去已有描繪安瀾園的畫作,最著名的即為浙江省博物館收藏的《海寧陳園圖》。然而此圖依憑的僅是畫家遊覽過安瀾園的記憶,其中誤差甚多,就重現實景而言幫助不大,構圖的藝術性也不高。民國初年,上海名畫家申石伽受陳家人委託,繪製安瀾園十五景圖冊;但申氏從未見過安瀾園,能取得的參考資料也有限,以傳統園林畫「意境重於寫真」的方式創作,美則美矣,難以顯現安瀾園的獨特樣貌。《失落的安瀾園》出版之前,海寧地方文史人士進行安瀾園考古研究,也曾委託畫家繪製復原圖;但一來準確性有待商榷,二來構圖形式偏向鳥瞰地圖而缺少意境,代表性不足(以上圖面《失落的安瀾園》皆有收錄)。因此,我的安瀾園重現計畫,更顯得意義非凡。

安瀾園面積號稱百畝,其間景點不下數十處;然而我的時間和創作能量皆有限,勢必有所取捨。幾經考慮,我決定用兩套系統來解決這個課題:一是《安瀾園遙想》系列,由十幅尺寸皆為60×60公分的油畫組成,畫面涵蓋園區中島(主建築群)及四大池水域週邊景致,著重各景點的相對位置關係,建構出園林的整體樣貌;其二是《安瀾園二十四景》系列,包含二十四幅25×27公分的水彩畫,取用最早經營此園的陳元龍所作《遂初園詩十八首》提及的景點,加上六處其他文士吟詠讚頌之地,畫面著重各個景點自身的特色,以補《安瀾園遙想》漏失之處。如此一來,觀眾既得窺安瀾園全貌,亦可感受不同景點獨有的情趣。

上述兩套系統的靈感,主要來自《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高居翰等著,三聯書店出版,2012)書中介紹的畫作,特別是張宏的《止園圖》冊(繪於1627年),以及沈周的《東莊圖》冊(繪於1477年至1479年間)。《不朽的林泉》作者對《止園圖》冊評價極高,著眼於其「再現一座十七世紀的中國園林」,亦即畫家引入西洋繪畫的透視法和鳥瞰視角,盡可能忠實呈現園林的樣貌,使後人得窺明代造園盛世的堂奧。早於其150年的《東莊圖》冊,則屬於傳統的園林畫,意不在忠實再現東莊,而著重表現主人在園中的生活情趣,構圖方面重視各幅冊頁的獨立、完整和創造性,亦即重視藝術性甚於真實性。《止園圖》冊與《東莊圖》冊的表現取向截然不同,各有所長,亦不免各有所失;因此我決定統整兩造、各不偏廢,既呈現安瀾園整體樣貌,又兼顧園林生活情趣,解方即是採用兩套系統。此一想法也可說受到文徵明從《拙政園三十一景》精選改繪成《拙政園十二景》之舉的啟發;雖然《安瀾園遙想》的構圖與《安瀾園二十四景》各自獨立、並非脫胎於對方,但仍互為表裡、彼此呼應。

想當然爾,重現計畫的重心落在《安瀾園遙想》系列油畫;既然採用此一色彩表現力遠勝於水墨的媒材,就該盡量發揮其優勢,做出傳統技法難以企及的臨場感,包括空間與時間;因此,個人繪畫技巧之極致表現便成為必要的支撐。《安瀾園遙想》的十幅景色,配合先人的讚詠詩文,納入日夜晨昏與四季變化,呈現園林多采多姿的各式風情和文人意趣。十幅圖的次序乃依照遊園路線安排:從進入中島主建築群的小石梁橋開始,西行穿過古藤水榭,來到環碧堂前,再繞行向北過橋到賜安堂,繼續西行至水邊碕石磯,然後進入西池的竹深荷淨,接著往東南走到天香塢,再續向東南行至群芳閣,之後沿南池西岸經漾月軒行至南岸的南澗亭,夜間於漾月軒賞月——對岸(東面)燈火處為十二樓,樓外即是園門。各圖雖以單一建築命名,但除了表現室內景的古藤水榭,其餘圖面皆涵蓋三處以上景點,讓觀者可藉此建立明確的相對位置概念。不畫全園鳥瞰圖的理由是,《失落的安瀾園》已提供園區平面圖,清楚展現各處配置;我的創作是藝術,不是製作景區導覽地圖,無庸蛇足。

要用靜止畫面營造臨場感,構圖視角的選擇最為關鍵;而事實上,文藝復興之後西洋畫通用的單點透視,並不符合人在遊覽時的視覺經驗——即使站著不動,人自然會左顧右盼,因此多點透視較接近真實體驗。不過,我的多點透視有主次之分,亦即畫面中央大部分區域為一主視角,週邊區域視構圖需要,做不同程度的視角扭曲。至於主視角的選擇,以遊園者駐足點視線可及的最佳景觀為原則;人眼視角無法形成最佳構圖時,採用飛鳥視角。為了在畫面上呈現正確的空間關係,我先用3D繪圖軟件建立簡單的安瀾園模型(建築物如積木造型),再用軟件所附的遊覽功能,擷取各景點不同角度的「照片」,作為構圖依據。《小石梁》圖中視覺焦點落在古藤水榭,整個構圖其實在向申石伽的《環碧堂》圖致敬;但因我已決定畫古藤水榭的室內景,故以圖面下半部配合陳元龍小石梁詩的意境為之命題。《古藤水榭》圖係模擬遊人站在水榭中庭過道,視線穿過水榭、看見外面的湖山;《環碧堂》圖的視角,取自遊人立於東池南岸假山頂觀景亭往下望的視線;《賜安堂》圖採取從群芳閣樓上朝北望的視角,《群芳閣》圖則是從賜安堂頂樓朝南望的角度;《南澗亭》圖是遊人行經十二樓往南澗亭的步道上所見景色。其餘四幅,可歸為飛鳥視角。

關於建築物造型,由於考古資料並無這方面的細節,僅簡單說明屋舍形制——幾開間、幾層樓、屋頂或卷棚或歇山或硬山或四面攢尖等等,所以具體造型可以完全依照我的自由心證。據記載,乾隆初次駐蹕陳園時,園子的模樣「以樸素當上意」。綜觀所有吟詠本園的詩作,重點幾乎都放在水岸山石植栽,鮮少描述建築物的形象;由此可見,安瀾園傑出在其園藝造景,而非雕梁畫棟。本人素來不喜過度裝飾,「樸素」的園林正合我意;屋舍沿用江南建築標準的白牆黑瓦,門窗樣式參考現存(修復)的名園建築,選取最符合構圖所需者加以搭配。賜安堂作為園內最大量體的單一建物、乾隆駐蹕的寢宮,特別採取白色與銘黃色牆面搭配的設計。

《安瀾園二十四景》以水彩取代水墨,模擬傳統圖冊的形制;圖面小、取景近,著重營造居家生活的親切感。之所以是二十四景,單純出於本人對吉祥數字的偏好:二十四小時、二十四節氣、二十四橋明月夜……之類。不像《安瀾園遙想》講究嚴謹,我刻意用如同坐在自家庭園中寫生的態度來畫這系列,賦予作品輕鬆諧趣的情調。為保留我水彩作品一貫的即興成分,我沒在水彩紙面上打鉛筆稿,而是在素描本上先做簡單的線條稿、確定構圖之後,直接用水彩作畫。所以圖面不會留下鉛筆痕跡,且色彩調配可算是即興發揮。二十四景的順序也是按照遊園路線,以乾隆御題的安瀾園門(實際上是第三道門)為起點,逆時針繞一圈。

系列完成,我把圖畫掃描的影像輸出至A4紙面,拿到姊姊的墳前燒化。因為我的安瀾園重現計畫,本質就是一場建醮、一個人的水陸大法會;超渡的不僅是我最親愛的姊姊,也包括家族被暴力覆滅超過一個半世紀以來、所有族人的遺憾——我們終將聚首元宇宙,於這座不朽的林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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